10月底，第六届信仰与教制大会在埃及开罗举行，我作为媒体参会者有幸赶赴现场。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世界级基督教大会，不论是举办地非洲埃及，会议日程中的神学议题和探讨现场，在采访、休息和晚宴环节与来自世界不同地区、宗派背景的神学家和牧者交流，参观科普特正教会修道院等活动，都给我极度的新鲜感。
就像何伟在涪陵，以外来者的视角，发现身处其中的人们，在“平常生活”中察觉不到的陌生和奇异，在这次大会里，世界基督教也以一种奇妙浓缩的方式向我这个“外乡人”扑来，刷新我的认识：原来中国之外的基督教是这般面貌，原来这是他们当下的关切，原来在他们眼中，中国教会是这样的。
多彩的世界基督教
在世界基督教大会中，宗派是一个重要的身份标识。
信仰与教制大会主办方世界基督教教会联合会举办大会时有早晚灵修的传统，每天日程开始前、结束后举行早晚祷（morning prayer and evening prayer），使用不同地区、教派的赞美诗和祷告词。
放在中国教会的信仰生活里，这些早晚祷更类似一次正式崇拜，流程包括赞美、诗班献唱、读经、证道短讲或省思回应（reflection），祷告环节使用专门的祷告词：牧者念诵，会众回应固定词句。
第一次早祷会结束，主领人请我们以各自的传统问候平安，有人在胸前画十，有人右手抚胸，亲吻手背，也有简单握手，伴随各不相同的专有问候语。有个女孩儿向我半躬身，对视间，我有点不知所措，该回应什么礼仪？我的教会没有这些传统。这是此次大会中我与“宗派”的第一次接触。
服饰是另外一种标志，尤其在开幕式上，民族和宗派非常易于辨识。比如天主教、东正教、科普特教会、路德宗的各主教们，身穿黑色的、紫色的、红色的长袍，有些头顶红色小帽，圆形衣领，有些戴厚重的黑色圆帽。非洲、印度、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参会者，因为衣服版型、花纹和外貌特征，很容易辨认，身穿西式正装的中韩日三国则经常被误认。
礼仪丰富的高派教会跟新兴教会，比如澳大利亚五旬宗教会的音乐氛围也极不相同。以非常粗浅的印象来讲，科普特正教会和东正教的诗歌自带历史光环，重复吟唱简单歌词，短短几句营造出低回、严肃、古旧遥远的氛围，澳大利亚教会的音乐则更现代、活泼、有趣味，诗班不用正襟危站，而随着音乐自然晃动。
不管哪个场合，非洲弟兄姐妹几句高歌就能转变气氛，他们会旁若无人地舞蹈，尽兴了再恰如其分为歌曲加上一大段饶舌作为回应。热带的阳光里大概自带自由天赋。
会议主要承办方科普特教会专门安排一场特别晚宴，邀请本地著名乐队演出。同桌有三位来自巴西，三轮演唱之后，我们产生同一个疑问，为什么同样的音乐要唱三遍。歌一定换了，只是对我们来说，埃及语言和曲调上的微小变化，确实显得过于含蓄了。
会议中一个来自巴西的牧师说，巴西教会是世界上拥有LGBTQ人士最多的教会，他表述之自豪，以及为性少数群体利益发声的姿态之理所当然，令人吃惊。同桌这三位巴西弟兄则更担心社会极化，也担心天主教跟政府联系愈加紧密，利用国家力量排斥其他教派。
崛起的印度，是另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主持会议、讲座发言、工作坊等项目中能看到不少来自印度的参会者。一位来自印度北部的牧师告诉我，印度各个地方都有数量不低的基督徒，总人口占比已超过2%。他们在国际基督教会议中的参与度也正不断攀升。
天主教和东正教在世界基督教图谱中占据重要位置。在中国，提起基督教大多数人想到的是新教徒，天主教更小众，东正教则似乎只存在在哈尔滨的景点里。但中国之外，天主教才是信徒最多的教会，其次才是新教。本次大会里，虽然有分裂和争歧，但谈起使徒统绪，和保持从初期教会到如今的使徒性、大公性以及与之相结合的主教制、礼仪和传统，天主教和东正教仍有天然的自豪感。对传统的认同，和对“传统之外自我新阐释”的“混乱”的隐隐谴责，令人在几百年后，还能轻易感受到，宗教改革时期的张力。而因为近几年一些教会中的现象，我一个来自中国的新教徒，也觉得在一定界限内，这些主张不无道理。
另外一个重要教派圣公会，近两年正陷入争端。我跟同事见到了前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牧师伊莎贝拉教授。前大主教因为教会内一场性丑闻事件卸任，舆论谴责他对丑闻沉默不作为。但伊莎贝拉教授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身处高位，很多事情系牵一发动全身，外界只能看到波澜不惊的表面，但很多关系、讨论、处理已经在私下展开。她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很多人被媒体和情绪引导，而非黑即白是危险的。谈及新委任的撒拉·穆拉利大主教，因对LGBTQ群体的包容态度引起部分信徒不满，伊莎贝拉教授没有直接评价，但她认同，过去教会并没有向世界见证爱和接纳。言下之意，穆拉利主教的主张有其现实需要。
矛盾又和谐的科普特正教会
修道院之大，手机广角拍不下。
大会第三天参观埃及科普特修道院。高墙一眼望不到边，跟普通信徒想象中的修道院不同，这里更像一座堡垒，跟埃及博物馆中展出的堡垒模型别无二致。
其中一个修道院能容纳二百多人共同生活，修道士种植芒果等作物养生。中心建筑物教堂，有的可追溯到公元七世纪、十二世纪。地处沙漠，外面已是烈日炎炎，教堂里面则分明凉爽。沙漠广袤四无遮挡，修道院为躲避强盗或其他攻击，修建墙体甚至达两米之厚，敌人来袭，修士带上水和食物可以躲藏几月之余。
教堂墙上绘有圣经故事、人物、著名修士，有的已经褪色，只留下淡淡的白色或黑色斑驳，需要解说才能依稀辨别意义。新修缮的壁画则极尽美善，画家偏爱蓝色、金色、红色，色块饱满，线条流畅，铺满整个教堂。特色工艺编织的地毯和椅套，与壁画融为一体。坐在其中，上下左右看去，都是圣象。正前方，天父向寰宇张开双臂。
科普特正教会，一个在新闻里总跟逼迫和殉教一同出现的“小众教派”，她的样子，跟这些修道院一样，有不为许多基督徒所知的，“富丽堂皇”。科普特正教会洛杉矶教区主教谈到本教会的传统、发展以及在埃及社会中的影响力，他的自豪溢于言表。
这位主教是科普特教会史上第一位美国籍主教，他是埃及人，从小随父母到美国生活，英语流利却不擅长阿拉伯语，因此常作为科普特教会对外交流的发言人。据他观察，许多教会信徒减少、年轻人流失，科普特正教徒却在增加，部分原因正在于科普特的灵修传统。每天早晨四点起床，除了劳动和吃饭，其他时间全部用来沉思默想和祈祷，这样的灵修传统在吸引年轻人。
沙漠里，落日余晖将墙壁染红，看着木头制的十字架，我也感受到了这种灵修的呼召。与肉体相比，内在，意识，灵魂，才具有无可比拟的真实性。
跟其他科普特主教一样，他也留着厚厚的白胡子，言语却带着加州的随性和灵活。说话时他总不自觉抬手捋胡子，戴在手腕上的苹果手表就从黑袍子里跑出来。
随着各地年轻人加入，科普特早起灵修的习惯在改变——年轻人更习惯晚睡祷告，早晨睡觉。他乐见其成，并不觉得这是问题。
基督教史教科书印象里的苦修在建筑中也留有痕迹，来自世界各地的参会者显然对它最感兴趣。在高耸屋顶，繁复装饰，华丽壁画之外，院里还有一处矮小平房。洞门只容一人弯腰可入，内有两个小间。“前厅”可容三人转身，左侧墙壁凿开两处，放圣经和其他书卷。再弯腰往里走，一次只容一人进入，地上铺一张席。人坐在席上，四面无光，周围除了墙壁，再无其他。
这种矮间，或者更应称为洞，更易于躲避骑马的敌人，但大多数时间，是修士在里面，学习谦卑。当地人说，历史上修士平时都住在附近的洞中，每逢礼拜才来到修道院里的教堂。
每日从酒店往返会议地点，会碰见穿一身淡青色袍子的男人。就像中国的僧侣，只是他们的衣领不是斜襟。这些也是现代的修士。
科普特信徒用亲吻右手表达尊敬、祝福。来修道院参观的人不少，其中许多年轻家庭，夫妻带着儿女，即使还被抱在怀里的孩子，看见古籍、绣着圣徒的旗帜，甚至墙壁，也会伸手抚摸，再放在嘴前亲吻。神父、主教穿黑色衣服，留胡须，不经意间就会被信徒抓去右手亲吻。迅速地，他们会把手收回。让我莫名想到，耶稣的衣裳穗子，只要接触，能力和祝福就会流出去。
大会现场，主教也常向教宗这样做。教宗手持金杖，每逢入场，全场会自发起身。讲话前，他伸出右手，向下按了一按，示意众人坐下。
像一个王，他坐在全场第一排的正中间，看着台上的主办方和发言人，身后没有一人。开幕式结束，埃及圣公会、长老会的牧师上前跟他打招呼，带着尊敬长辈的谦恭，亲吻他的右手。
挺陌生的。但集体拍照往外走，他忽然往后看了一眼——对视间，或许氛围使然，我竟然有了一种被看见的感觉。
自豪的中东
基督教并非西方宗教，而是东方宗教，她发源中东且在当地有璀璨历史。埃及、巴基斯坦、黎巴嫩、伊朗、伊拉克的基督徒提到本地信仰，最想要世界记住的，并非苦难和逼迫，而是基督教生长于兹。
“我们的信仰是服侍穷人和边缘人，而非富人和掌权者”，来自黎巴嫩近东神学院的一位教授的话让人深思，不知怎么，现在世界基督教在不断追求数据，用资本工具衡量教会发展，但在中东，身处逼迫之中，信仰却因此保持着一些本初的特征。对他们来说，有信心与否，要用生命来回答。良心不断叩问他们：我是否可以用信仰的真诚性换取活着的机会。我们听说他们遭受逼迫，但不知道，他们会因为极端穆斯林组织的逼迫而举家流亡。但这位教授说，带着脆弱在本地活着，这种软弱，而非强大和力量，才是道成肉身的耶稣向我们展示的信仰最初的样子。
